郊的私宅别院里会轰然落入这样一个外星表面的场景:2000多吨巨石间屹立着数百岁的树,爆裂日光下散落着干燥的草甸娇花、碎石荒原。张洹从中原大地的黄雾中走来,穿越北京的沙尘、纽约的喧嚣、上海的雨汽,直擦除了Kerry Hill优雅的英式庭院,避开婉转的江南园林,回绝寂照的日式枯山水,一觉踏入童年的欢梦,在这些巨大的山石上攀爬起来。无所谓天地玄黄,颇有些宇宙洪荒,他和他的院子决绝地与精致的现代文明一刀两断,也
不同大小的石头在此处形成一个“凹”,中心处可点篝火,是再好不过的“剧场”。与对面的“凸”彼此呼应、关照。
“我不同意你!”艺术家这样开了场。“对我来说,在这个院子里的每一秒都是享受。观察一颗石子,发现一株新芽,或者往发烫的石头上一躺,都让我舒服。精神和肉体双重的舒服。”好像那四个多月,每日开工十小时以上的造园的疯狂,对他而言只是内心喷涌能量的必然释放——是必然,也是必须。于是,眼前的69泥洹院也仿佛一个大型艺术现场,成为我们了解艺术家生命态度的最佳路径。
小如米粒、巨如游轮,院子里随处见的这些石头时时刻刻让步入其中的人感受到人在宇宙中的位置,是自然给予的最恰如其分的比喻。
由前庭花园、后院和下沉庭院三部分组成的69泥洹院,穿插在主人的日常居住空间中,却因这些超大体量的石头而俨然遗世独立的平行异世界。从连廊进来,前院里,两块来自太行山脉的巨型黄锈石以其苍莽温润的气质在一片砾石草甸中定下院子奇伟壮丽的基调。三棵香樟秀立翠招,被原位保留下来,让切开的石块迁就它而围合组织,一眼望去仿佛是树木调动洪荒之力破石而出,奏出第一个空间的强音。不论是在连廊静观,或是沿围廊绕行,前院的不同角度各呈其美——一种强大的时间之力。
上图、中图排列细节图:观看石头的细节,每一处起伏和痕迹都蕴含无穷变化,随着时空的转变,其自身就是关于永恒、时间的最好诠释。
下图:这是前庭花园,来自太行山脉的巨型黄锈石以其苍莽温润的气质在一片砾石草甸中定下院子奇伟壮丽的基调。
绕过方盒状的“中餐厅”,可直达后院,方才的序曲由此演绎出迭起的主乐章。满目巨石,仿佛就在我们眼前呼吸、生长、衰老……巨大的能量场扑面袭来,令我们毫无招架之力,只能跟随张洹前行:带着英雄主义的激越登上搁浅在荒漠中的石“巨轮”,站在它巨大而平坦的船头感受风浪的拍打,耳边响起德沃夏克写给新的颂歌。从石缝中穿出,踏入左侧掩映在灌木与乔木之间的小道,循径前行,仿佛跋涉在玄奘西行的大漠丝路上,而到达的传奇目的地却是一座希腊圆形剧场般的露天“剧院”——这是张洹认为最适合点一把篝火的地方,“或有艺术家来清唱几段歌剧,多好!”转向,再沿小道行至对面,与下凹的“剧场”对应的是一个凸出的圆形“龟壳”,从极狭的石缝口躬身进入,内里如同古人的小石室,又如崖壁间的隐修院,幽闭、沁凉、寂静,宗教感油然而生,是主人闭关冥想“见自己”的道场。继续向前,我们迎来了整个后院空间的咏叹调“古树台”:20多米长的巨石被分割,以守护一棵巍巍然挺秀而立的老香樟,它晃动着从元明两朝开始历经的风花雪月、电闪雷鸣,轻轻一动,便能抖落满地精彩的故事。这是为数不多让张洹想落泪的事物,对于能感动他的对象,“一定要给它足够的尊严。”他时常站在树下仰视其枝干之大,也不时顺着绳索攀上巨石,去细看其花叶之微,游目骋怀之余,更有一种天地间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本真释放——在安阳老家洹水边的童年,爬在那些石头间,攀在那些大树上。
很难想象如此巨大的石头,事前并无规划和逻辑,每一块、每一处都是在现场感觉、调度、安放的。也是在这些石头面前,张洹对人类认知的片面与局限有了更实然的体会:“一块石头,当时看它以为就那么大,真挖出来了才发现原来有这么大!”而且石头的每一个面均不同,现场调度时,能看到此面,即不见彼面,只能依靠吊车操作,才能分次看到它的“全貌”。而吊车在现场作业时,也无法一切尽在掌控:轰然崩裂的石块、突然飞旋的石条,“我一直说要在这个院子里放弃逻辑、规避秩序,但其实整个造园过程,我们却一直在验证失控的理性,实践无序中的有序。”由此,这个院子也被赋予了一种超现实的意味,让我们相信,不论是作为一件作品,还是一个园林,它的确是无法复制、不能抄袭的。因为其中蕴藏着艺术家个人的极致浪漫——对生命本质的终极想象。
穿过连廊,来到后院,俯瞰“花路”末尾部的一小块平台,其形来自婴儿的卤门,卤门在道家被称为“泥洹宫”,是灵魂出入的通道,也是脑神居住的地方。
一刻钟的时间,我们跟着张洹爬高、伏低、跨越、转折、回望、前行、探索、寻觅……仿佛在这15分钟里体验了瞬息寰宇。“有时候站在石头上俯瞰院子,如果这就是宇宙的话,”他俯身拾起一粒石子,又随手扔出一条抛物线,“我们不过就是它而已。”我们的目光随着石子没入荒原,当站在更大的时空轴上来看时,“人类所有的执着和矫情就都变得那么没有必要了。”胡军军用特别温和的语气说出这句十分笃定的话。
俯瞰整个后院,一个固定的视角怎样也无法照见院子的全貌,但借由这些花、草、树、石的比例,可以自行连接想象。
石头,是69泥洹院最强烈、原始的主角。但“不是我们去找到这些石头,是这些石头找到了我们。”胡军军回顾起她和张洹从很早就开始的石造像收藏经历,感叹人与物的缘分是早早就注定的,而石头本身的生命力则会指引他们这样的有缘人如何去做。有时候,张洹也很不可思议:“为什么这些玄武岩就能长得如此方正,让很多来客都以为是我们打磨造型过的。”殊不知,他们对石头的要求恰恰相反——纯自然、未加工。“石头也有它的生命。”或许这种生命能量比我们人类的还要强大许多。“它们跟我一样,从北方来到江南,开始以为会水土不服,但经过一段时间,也跟周围环境适应起来,竟然有了一层黄油似的皮壳,润了。”但这种变化并未改变石头的“基因”,在张洹眼里,“它们仍然是北方的。这种东西永远不会变。”
石头这种材质天生容易让人联想到“永恒”——在这种坚硬的材质中,时间凝固,古今一瞬,我们很容易就可以穿越时空的界限,不再只是历史的凭吊者,同时也成为时间的参与人。而张洹刻意保留的石头“裂开”的状态,更加剧了这种时空感受:从物理上,我们能够从这边穿越到那边;在精神上,它连接了过去与未来。当我们跟随张洹在这些石头的裂缝中穿梭时,瞬间恍惚:这到底是新建的院子,还是久远的遗址?“或者说,我们只是想在这里留下一些人类的痕迹。”胡军军此言对于数百年后的人来说,或许也是“考古”这处“遗迹”的法门。
下图:远看笔直的“花路”进入却又纵横交错,仿佛让人无法落脚。后方凸出的圆形“龟壳”,从极狭的石缝口躬身进入,内里如同古人的小石室,又如崖壁间的隐修院,幽闭、沁凉、寂静,宗教感油然而生。
石头本身这种强度极大的生命气息让落在后院四角的这些单体造型物以巨大的体量和能量重塑着周遭环境,且每一个造型物本身都极尽强烈与生猛。就像一部齐聚了4位大腕的戏剧,要让他们彼此激发而非冲撞,必得一条极强的叙事线索不可。而在后院,作为空间中轴线的“花路”便担当此任。“花路”由无数低伏的花草构成,贯穿了后院的整个场地。“花路”的末尾部有一小块平台,其形体来自婴儿的卤门,即新生儿在颅骨未成熟时形成的颅骨间隙。这里是孩童最柔软也最脆弱的地方,同时又为颅骨未来的生长留出空间。在院子完成之后,张洹和胡军军偶然得知,卤门在道家被称为“泥洹宫”,是灵魂出入的通道,也是脑神居住的地方。这与他们希望寄予这条“花路”以生命循环主题的想法不谋而合。“‘花路’是在致敬宇宙和存在于宇宙中的所有灵魂——过去、现在、未来。”张洹一脚踏入其中:“花朵随四季生灭轮替,生死、起落就在这里,就在一起。”的确,今日眼前的花开似锦,就是来日满目的枯寂荒夷,譬如此刻,波斯菊如此灿烂,让我们不忍下脚,但张洹却“催促”我们赶紧进来:“花路,花路,就一定是要有人去走的。”我们跟在他身后,每一步都可谓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也每一步都让我们明白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于是花朵荣枯的无常就在石头永恒的凝固中对来者作着最当下的示现,我们踏出的每一步都是生生死死的循环,要面对它,是需要勇气的。但也正因如此,恐惧得以消泯,“我也是耳顺之年的人了,想到如果有一天,我正在这里察看,就这样倒在这些石头上,就这样在这些花里睡过去,其实也是最好的结局。我做这个院子,甚至就是为了这个归处。”张洹转身望了望这个院子,如此说道。
中图:石头本身这种强度极大的生命气息让这些单体造型物以巨大或微小的体量和能量重塑着周遭环境,形成奇妙的对比和参照。
下图:“花路,花路,就一定是要有人去走的。”我们跟在张洹身后,每一步都可谓艳色随朝露,馨香逐晚风,也每一步都让我们明白何须待零落,然后始知空。
一条花路走到尽头,又与后院两侧崎岖婉转的踏步小道相汇合,成为连接每一个造型物的完整脉络。后院的实体空间便在这个汇合点上逼近结束,但院外环绕而过的一条自然水系却如同一笔水墨将这份实然洇开,成为现实空间与精神空间的连接与延伸。水系中央还有一座小岛,张洹曾将28颗石块放置其间,后有一些原因必须在几天之内将它们移走。这么短时间,物理上的移动很难实现,于是他便找人在岛上挖了28个洞,就地将这些石块掩埋,在视觉和心理上完成了这次迁移。就像埋时间胶囊一般,张洹埋下了这些他口中的“蛋蛋”——北方习惯称这种圆形的石头为“蛋蛋”,如果仔细看,在69泥洹院中,各种体量的“蛋蛋”俯拾皆是,它们也是张洹的最爱:“一个‘蛋蛋’就是一个生命。”这是他对宇宙的理解,每颗星球也像一个“蛋蛋”,而地球或许只是无数“蛋蛋”中微小的一个。“一百年、两百年以后,我们都不在了,这些‘蛋蛋’可能还埋在那儿。”那时的人类若偶然挖掘出它们,会对此进行怎样的时光解读?
从前院到后院,在经过如此狂野、强烈、高能量的环游之后,我们从另一侧的游廊再次回到起始点,搭电梯来到位于地下一层的敞阔展厅。通过展厅一侧的落地门望出去,长条形的下沉庭院在自然天光的照拂下是那么幽静、轻盈、宁谧,仿佛室内展厅的室外延伸。胡军军的大型作品《尘归尘土归土》被簇拥在9棵青枫和5000棵栀子花中,静卧无言,却好似将我们方才游园的所有情绪激荡都包容在怀——一切都被安放了。这也是胡军军自己最喜欢的时刻,这尊由60多吨、50几块石头组成的十米长的涅槃佛在此静观默照,不着一语就容纳了所有。“我曾想象,当这5000棵栀子同时绽放,涅槃佛就好像卧在一片香雪之中。”经历了一个春天,她发现栀子花并不如所想般齐齐开放,而是零星、分批地吐露芳华,也是每日不同的自在风景。“就像那天我在这里,不期然就看到一只鸟儿落在涅槃佛的脚上。那一刻真就是鸥鹭忘机啊。”之后她有了念想,想要此景再见,鸟儿便不再来了。“大概等哪天不再想着这事时,它又来了。”所以她总是避免在此中用到“设计”这个词,“因为石头是不可预设的。你无法要求它来符合你,你只能顺应和根据它的条件来调整自己。”因此,在通过吊机将石头一块块放置在此处的彼时,她并没有把握最终结果会怎么样。“现在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善因缘。”她也曾假想过,“秋天枫叶都红了,或者冬天在这些石头上落一层薄雪,就像涅槃佛穿着雪白的僧袍……那应该也很美好。”但所有这些想象也终将交给时间,现在不如珍惜的便是眼前光影照在石头上,那明暗幽微里的虚实相生。忽然想起张洹说的——人活到最后,或许就是一堆虚拟数据,我们找到自己的方式,将它上传到宇宙里。
胡军军回顾起她和张洹从很早就开始的石造像收藏经历,石头本身的生命力则会指引他们这样的有缘人如何去做。
当整个院子创作完成,69泥洹院这个名字才终于浮现出来,“就像你一定是先有了自己的baby,才给他取名字。”张洹说这一切也像早就注定好的,69是这个院子的门牌号,两个数字的形体也正像阴阳互补。“泥洹”是梵语“Nirvana”的音译,即“涅槃。